我去過的赤柱監獄

香港人都知道，赤柱監獄是關押重犯之地(包括以前已定罪的死囚)，筆者曾進去過。

夏日炎炎，6月24日一輯電視節目「猜猜我是誰」讓煩躁心緒有了個落腳點安靜下來。從這個點散發，找到了對赤柱監獄及一個人的點滴回憶。節目中的主角，是曾被判終身監禁的「死囚」，其罪名是「殺人」，名字叫歐陽炳強。

上世紀1974年12月17日，一個普通的冬日清晨，跑馬地的寧靜被一個內藏全裸女屍的電視機包裝箱打破了，屍體曾被變態殘忍傷害。新聞引起了高度關注：死者是誰？兇手又是誰？

這便是中年以上港人都有印象的「跑馬地藏屍案」。

死者是十六歲少女。最後認定的兇手是附近一家美食公司的兼職員工歐陽炳強，他因強奸少女不成而把她勒斃。破案過程曲折，定案時未找到證人，動用了「科學鑑證」手法判他罪成。這是香港用「科學鑑證」定罪的首宗案例，證據是死者身上的沾連物與美食公司樓上工場的雜物相同，電視包裝箱上269條纖維與歐陽炳強衣服上的7條相同。

歐陽炳強被判死刑，關進赤柱監獄，後因1966年香港停止執行死刑而改判終身監禁。1975年入獄到2002 年被特赦，他在牢獄中渡過了27年，後於2022年病逝，享年74。

負責處理該案的總督察，人稱「光頭探長」的貝亞，因「破案」有功而獲連串擢升。

案件是香港多套電影、電視劇的原始素材。

惟一的交集

筆者與「殺人犯」歐陽炳強有過惟一的一次交集。

算來約是2000年或2001年，筆者在公開大學(現都會大學)兼職任教，某天收到「普通話」課程主任電話，問可否替一位老師到赤柱監獄監考一名囚犯？

筆者即時應允。

赤柱監獄這種地方，筆者一輩子大概是不太有可能進去的，當時一口答應，多半為好奇心驅使：此次不去見識一下，則永無機會了。

記得那是個不太熱的夏日，從中環坐巴士去一路順利。到了赤柱監獄大門，只見幾個裝修工人在輕鬆地嘻哈，印象深的是它的圍牆，高且厚實。進去要經過兩道崗哨，對人身及隨帶物品檢查甚嚴。

接頭的是負責監獄教育部門的L sir，等他花了一些時間。他解釋：出來要經八道由電腦控制時間的門。L約四十歲，聲音、面相都溫和，行動也斯文。他引我們進去，一路上遇到幾組犯人，每組都有人大聲打聽考試的日期及科目，L sir腳不停步，但一一作答，態度仍是溫和斯文。

監考的另一位兼職教師本職教中學，中年客家人，也姓黃。

我們被引到一間約30平方的電腦室，那裏擺放了兩行幾排電腦，房間佈置主打紅色，這便是監考室。不久另一位懲戒人員帶着考試學員進來，他便是歐陽炳強。

歐陽炳強穿着褐色夏季囚服，身材矮小瘦削，褐黑色的臉上皺紋深鐫 (那時他約50歲)，走路時他習慣略略側身，肩膀稍沉向一邊，臉上的笑容謙卑。

筆試時筆者留意到歐陽炳強書行簡體，字體灑脫有力。香港人容易出錯的拼音部分見出了功底。後來才知道他在獄中，十多年來做刺戳小孔的盲文書頁，就是使用拼音的，難怪他的拼音技能熟練。

筆者給了他的筆試卷七十多分，成績算是不錯。

口試前他忽然致歉，說他牙齒壞了，說話漏風，請我們原諒。他張嘴讓我們看他的牙齒，果然一口褐色爛牙。

口試題目讓說說香港名勝，他有些為難，說二十六年來他都在獄中，已忘了外面的世界。這理由說得過去，筆者與黃老師商量後，決定臨時改題，讓他談談獄中生活。

口試內容組織還好，語音確需改善。

考完試歐陽炳強掏出一張感謝卡，客氣地讓轉交給他的任教老師。上面寫着：T老師，感謝你一年來的悉心教導，我會銘記於心的。下款是：你的不太勤奮的學生歐陽炳強。

筆者接過了感謝卡，但卡片後來被L sir收了回去。監獄規定不能把囚犯物品帶出去。

筆者目送着歐陽炳強微側着身體走出紅色電腦室的背影。他將回到他日復一日刺戳盲文小孔的勞作中，繼續遙遙無期的牢獄生涯。

筆者不清楚教他一年的老師如何對他授課，記得那是個長髮披肩、身姿輕盈的女子，不年輕，也不老。

考試結束向大學交差後，課程主任追問口試改題的原因，還讓筆者寫了書面報告順帶檢討。她認為學員是用這方法說了個難度較低的題目。

筆者照辦，但心裏睥睨這種「唔嗅米氣」的思維。

這便是筆者進赤柱監獄的故事，那是與歐陽炳強的一面之緣。

幾句後續

上面內容，筆者已在二十年前的文章《和死囚會見》中記錄過。今再撰文簡述，是時間令筆者對案件及歐陽炳強改觀。當年筆者對香港此案結論深信不疑，認為歐陽炳強重罪在身，所受懲處是罪有應得。

隨着資訊的發逹，筆者了解到更多資料。原來這是一宗沒有動機、人證、吻合指模的案例，所列「科學鑑證」證據有不少不能自圓其說。歐陽炳強一直在申訴，自稱無辜；大律師胡鴻烈(樹仁大學創始人及校長) 、湯家驊曾為歐陽炳強做過無罪辯護；已過身的立法會議員杜葉鍚恩更為覆核歐陽炳強的刑期不懈奔走；越來越多民眾從科學角度提出了證據，認為該案物證經不住推敲……更重要的是，上世紀七十年代警隊內部貪腐成風，許多操作及舉證都缺乏公信力！

歐陽炳強雖只讀到中一，但在獄中堅持自學，取得了考獲多個專業證書的佳績，其中最亮眼的是中學會考英語考達B級。筆者從監考現場觀察及大量信息中看出，他智力超常，心理強大，應對命運能力異常強韌。

歐陽炳強要麼是陰險至極、心思縝密的殺人犯，要麼是蒙受苦難、心理強大的受冤者，現實的種種信息已指向了後者。但歐陽炳強對此已不再苦究。他提前釋放後放棄了堅持多年的申訴，表示有生之年不會再去提那樁往事，接着就是改名換姓，接着就是像普通人般結婚成家，接着就是重投柴米油鹽的小日子。

家人對歐陽炳強從未捨棄。入獄前他已有妻女，其妻早年一直為他喊冤，其姐更是一月數次不計辛苦到獄中探望。社會對他也不乏同情關懷，除了像湯家驊、胡鴻烈等重磅社會人士堅持原意，其他各階層人士質疑該案是冤案的聲音也從未停歇。

歐陽炳強出獄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訪公開大學。電視新聞中的他朝拜一般仰視大學的高樓，這是他知識與信念的輸出聖地呢。出獄後他受到一家麫店開明老板的雇請，這以後聽到他已結婚成家的消息，再以後他泯於市井。直到最近，「猜猜我是誰」節目上架，眾人重提「跑馬地藏屍案」舊事，才知道歐陽炳強已踰越了生死門，仙逝遠遊去了。

他是否殺了那名少女，也就成了永遠的秘密。

他的前妻和女兒消失在茫茫人海，人生故事也成了秘密。

時日流淌，歐陽炳強會被許多人忘記，但筆者永遠不會，因為他是筆者生命軌跡上的一個點。任何人的生命版圖，都是由無數的這些點連接成線、成塊、成圖的。